第廿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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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擔心死我,擔心死我喇!」巧妍伏在我的胸前不停重覆這句說話。

我一邊撫摸她的頭,一邊輕拍她的背,希望藉此安慰她。

「無事喇……無事喇……」我說。

「我唔準你有事呀……」

「係……係……」

在那一剎那,我強烈感受到自己被巧妍需要著。

她用一雙和暖的手,輕輕撿起早已碎了一地的心房碎片,再細心捧在手上拼貼呵護。

一塊又一塊,我慢慢找回了心跳的感覺。

過了大概一分鐘,巧妍才驚覺自己有點大膽的舉動,猛然從我的懷中掙脫出來。

「sorry,我一時緊張……」原本因為奔跑變紅的面在此刻變得更紅,看起來活像一個紅蘋果。

我沒有回應她的說話,而是拿出紙巾,輕輕拭去她額角的汗水。

她一雙目錯愕地凝視著前方的虛空,完全不懂得對我這個行為作出反應。

「唔該……」她用微細得幾乎聽不出來的聲音道謝。

「你肚唔肚餓?同你去食啲嘢?」催淚彈發射後已經過了接近一小時,民眾沒有因此散開,反而越來越多人趕來聚集。

比起自己,我更為擔心巧妍的安危。

「餓!餓呀!去遠啲食!」她說。

「嗯……」

然後很自然地,我牽起她的手離開現場。

其後過了數個月,雨傘運動無矢而終、悄然落幕,太陽照常升起。

唯一改變了的,是我和巧妍的關係。

一,是等候一段幾近沒可能的愛情。

二,是接受一段比起愛情更像親情的關係。

在這兩個選項之間,我選擇了後者。

也許,當看見來電顯示是巧妍的一瞬間,最後一片奇盼的花瓣亦悄悄凋零。

只是當時我並未發覺,在巧妍的數個未接來電之中,夾了一個「無號碼」。

我的生活在和巧妍開始交往後並沒有迎來太大的轉變。

她原本就穩佔我社交圈子中一個很重的比例,其餘部分都是晉傑、世昌、兆健他們。

在大學生涯中,除了巧妍之外我認識的都是hi bye friend。

沒有參加o camp,沒有上莊,沒有住hall,在不需attendence的課堂基本都不露面,除非對課程本身有興趣。

總覺得自己和其他揮灑青春的大學生格格不入,我永遠不能理解上莊的人懷抱著一個怎樣的心態去用生命dem beat,亦不會明白在con會中那些瘋狂謾罵新生從而獲得快感的老鬼心態。

明明年紀上只大一至兩年,卻活像一個老屎忽。

有一次一位和我略熟的大學朋友告訴我關於ocamp的內容,我聽了後心想:原來就是一個和不熟的人裝熟,勉強自己融入陌生群體的過程,還好我沒有參加。

當然我不排除不否定自己有偏見,如果我是和詩雨一同入學,我相信我會非常熱衷於大學每一個活動。

重點的不是活動本身,而是陪你參與的那個人。

只要有她,連放空都變得有意義。

大學三年已過,在沒有詩雨的陪伴下,我以畫作伴。

我多數都會挑選人跡稀少的時間點去活動室作畫,卻在那裡遇見巧妍。

並和她走到現在這一步。

交往後已經接近半年,我和她的接觸仍僅限於拖手和擁抱,連接吻都未發展到。

她是個乖巧又害羞的好女孩,我不想破壞她的純潔,所以壓根兒沒有推進和她的關係發展。

這樣就好。

這樣就好。

人就是矛盾,我在把她當成妹妹的同時,卻和她發展成情侶關係。

明知最後只會迎來老死不相往來的局面,在這一刻偏偏不願放手。

我是自私的,但終究不想放開這根救命稻草。

我希望這段關係能維持得多久就多久,到終有一天,她發現我的卑劣並和我分手,我會用最真誠的心祝福她能找到幸福。

不過目前,我仍然想沐浴於她如同陽光的笑容下。

然而,我卻是那個殺掉她笑容的兇手。

「你話我搬出嚟住,好唔好?」某一天我和巧妍咨詢。

「住屋企唔好咩?」

「好係好……但遲早都要獨立架啦,反正又搵到啲錢……」

「定係你唔想俾機會我見你屋企人咋?」她半開玩笑地說,我卻感覺到她心中略有芥蒂。

和巧言已經交往了一年半左右的時間,她曾多次說過要拜會我家雙親,但每次都被我推塘。

總覺得有一條線,不應該跨越。

「梗係唔係啦……諗住等老豆老母都喺香港先叫你上嚟之嘛,你知我老豆成日都飛嚟飛去傾生意架啦……」

「車,你次次都咁講架啦,叫你見我爹地媽咪你又推推推。」

「太快喇……我未準備好……」

「要準備啲咩呀?真係唔明你!」

「唔好嬲啦,最多我新屋入伙第一個就請你上嚟坐!」

「你話架!應承咗就係架喇!勾手指尾!」她說完便伸出手指尾懸在胸前。

我亦連忙伸出尾指和她的尾指緊扣,並用其他手指環握著她的手。

彷彿捉緊她的手能使我的心踏實半點。

「到時我上嚟煮飯仔吖!」巧妍漲紅了面說。

「你識唔識架?我對食好有要求架喎!」

「到時你試下咪知囉!嘻嘻!」

「有冇得點菜先?」

「我肯煮俾你食就應該偷笑啦!仲要點菜!咁多要求架你!」巧妍笑說,面上洋溢著幸福的表情。

「想食啲咩呀?」她補充這句,看來對自己的廚藝頗有信心。

「薯仔雞翼、咕嚕肉、炒菜心。」簡單的家常菜永遠最考功夫。

「吓?唔記得話你知,我煮開西餐嘅添!」巧妍一面懵懂地說。

「哈哈!」我禁不住捧腹大笑,這真像巧妍的風格。

「我煮咩你就食咩啦!」

「係係~」

「咁你諗住搬去邊?」

「最好都係銅鑼灣啦,唔想離屋企太遠。」

「記住帶埋我去睇樓喎!」她說。

「租咋喎!又唔係買!」

「租都要睇樓架嘛!記得一定要帶我去!」

我起初不明白巧妍的堅持,看個單位而已到底有什麼吸引之處。

後來地產經紀聯絡我,而我則告訴巧妍時間地點。

看樓盤的時候地產經紀說了一句,我才恍然大悟。

「係咪準備結婚呢?恭喜晒喎!」

巧妍聽罷後笑得連眼睫毛也躍動起來,但我的心,卻像被捅了一刀。

時日如飛。

巧妍就是有這種魔力,能令每一天都變得容易過。

那次看樓盤後已經過了兩個月,我看中一個心儀的單位,很快便和業主簽了約。

業主是已經舉家移民加拿大的退休公務員,基本上不會回來香港,所以很乾脆和我簽了長約。

在業主眼中根本懶得考慮樓市升跌,故不需要在訂一張短期租約待期滿後再考慮調整租金等事宜。

這種爽快和我很合得來,他更同意我替他的單位裝修一番。

反正長住,即使約滿他要收回單位,我也賺了這段時間的舒適度。

我計劃把實用面積六百多呎的單位劃分為兩部分,把原本兩房的設計打通,變為一個用來畫畫的開放式空間,擺放顏料、畫架、畫框等物品。

而另一部份則是睡房和大廳半合體的設計,擺放大電視、音響等等設備。

當然這只是我的意念,雖然擅長畫畫,但卻不擅長設計。

我把這種意念告訴成為了設計師的兆健,其後他向我展示草圖,用料等等……我都一概懶理,讓他全權負責。

最後果然不負我的期望,出來的效果使我嘆為觀止。

「滿唔滿意先?」兆健問我。

「美源髮彩。」

「哈哈哈!雖然唔好笑,不過多謝喎!你執兩件衫就可以搬入嚟架喇!」他假笑三聲並說。

「簡直完美!過一排再請你哋上嚟開檯打牌!」我說。

「擇日不如撞日喇!晉傑off duty呀今日!」他提議。

「世昌條肥鳩呢?」

「佢返埋啲炒散之嘛,射波容乜易!」

「好心佢啦,畢咗業咁耐都唔好地地搵返工,搞咩呀佢。」對於這個老死的前途,我著實有點擔心。

「佢話還掂都買唔到樓架啦,不如自由啲仲好喎。」

「唉。是但佢。」

「咁我call馬上嚟架喇喎!」

「……咪……咪住!」我突然驚醒。

「又點呀渢生?」

「我應承咗一個人,要俾佢第一個作客。」我說的當然是巧妍。

「挑!踢波咩!」

「哈哈哈!唔好笑。」我假笑三聲回敬他。

「囡囡呀?」兆健問。沒錯,我並沒有和他們說我和巧妍交往的事。

「關你q事咩!」

「芷若呀?佢中學好嗒你糖喎!」

「唔好亂講啦,我同佢好耐無聯絡。」

「咁可惜呀!食得唔好嘥呀嘛!你唔食不如彈俾我!」

「聽講你就嚟結婚架喇喎!想我話俾阿嫂聽?」兆健的對象是職場上大他三歲的前輩,以女性的年紀來說,已經到了結婚黃金期。

當初兆健畢業後一入職便對她一見鍾情,並常常在whatsapp群組中請教我們追她的攻略。

在苦苦追求半年後,他們終於開花結果,想不到的是一年半後,更加修成正果。

「你千祈咪呀!絕交呀!我好難先追到個咁高質嘅姐姐架!」

「得喇得喇!快啲返去投入姐姐嘅懷抱啦。」

「佢同咗屋企人去旅行呀!」

「其實……拍得嗰一陣拖就決定結婚,唔會太急咩?」我問出心中的疑惑。

「其實兩個人啱唔啱,夾唔夾,相處一陣就知啦!我同佢返工由朝見到晚,但到咗星期六、日都仲想見到對方,雖然我細佢三年,但大家相處落一啲問題都無,你唔好以為姐姐一定好tough呀,佢對住我不知幾小鳥依人……我覺得無論我同佢一齊幾耐都唔會悶唔會厭,結婚只係一個形式啫,反正佢一早到咗適婚年齡,早啲結婚早啲生仔都係一件好事。有時候,時間並唔係用嚟衡量愛情嘅單位。」兆健罕有地說出自己心聲。

時間並不是用來衡量愛情的單位……

這句說話一直縈繞在我心頭,久久沒法釋懷。

兆健走後沒多久,我向巧妍發送了一個訊息。

「新屋入伙,今晚得唔得閒上嚟參觀?」我按下傳送,向巧妍告知這個消息。

「ok呀!我做完義工就得閒,你想幾點左右?」

「八點?xx大廈b座10樓c室,樓下密碼係xxxx」

「好呀,我電話就無電,到時直接撳鐘,唔好嚇親喎!」

呼。

我下意識呼出一口氣,心想:這樣拖著她,真的好嗎……

離晚上八點還有數小時,我決定收起心中的困惑,落街走走並購買一些日用品。

我實在很喜歡這大廈座落的位置,理所當然地沒有軒尼詩道的車來車往,亦更加沒有逼滿街道的自由行。經過的行人以銅鑼灣來說實在少,偶爾只會有人帶狗散步或跑跑步,十分愜意。

轉個灣走到謝斐道,餐廳比目皆是,無論是港式茶餐廳、日本料理,還是什麼其他的,都應有盡有。

走過一點便是百德新街,附近有條小巷充滿外國氣息,漢堡包、啤酒、德國豬手、法式料理……完全滿足我對食的要求。

在十分鐘不到的腳程能找上過百間食店,但居住的環境卻靜謐非常,這單位確實是區內一等一的優質之選。

雖然樓齡有點高,大廈外牆看起來有點殘舊,不過卻因此符合我的預算開支。

而且單位內還有海景,紅隧前車水馬龍的景象亦一一映入眼廉,在世界繁忙的時候,我卻安坐家中袖手旁觀,一想起就興奮。

深呼吸一口略帶海水味的空氣,久違地感受到半點心曠神怡。

就在這個時候,我收到一個來自陌生電話號碼的訊息。

「你得唔得閒?可唔可以嚟一嚟灣仔xx酒吧?」

如果說,大自然的動物對即將來臨的天災有一種先天性預警,那麼我收到這個訊息時候的反應大概和牠們一樣。

這種感應告訴我,是詩雨有事。

我沒有回覆她,我連回覆她的時間也想省下,馬上就拔足狂奔。

與其在這個交更時間嘗試截的士,倒不如跑去還比較快。

一想到我快要見到詩雨,一想到快要聽到她的聲音,一想到快要嗅到她的香味,一想到快要感受到她的存在,我的腳步便越邁越大,止不住來。

她是原諒我了嗎?她是和子華分手了嗎?她是出什麼事了嗎?這種種問題我根本沒閒暇去想。

我只想快點見到她。早一分鐘也好,早一秒也好。

心跳比平常全速奔跑的時候跳得更快,我感受到它每一下都重擊著胸腔。

吸入的空氣漸漸變得稀薄,肺部因為長久缺乏運動而開始不爭氣起來。

我要見到詩雨……我要見她……

本著這種執念,我沒有半刻停下腳步。

沿著告士打道狂奔的我,越過馬師道、越過杜老誌道、越過史釗域道、越過菲林明道、越過柯布連道,再轉入駱克道……

終於到達那間灣仔的酒吧。

詩雨就坐在那。

詩雨就坐在那。

詩雨就坐在那。

她就坐在吧檯前,背對著門口。

雖然多年不見,但憑她的背影、她的坐姿,我就知道是她。

明明認出了她,卻在一時之間放下了極其急促的腳步。

我應該用什麼開場白?我應該用一個什麼表情,什麼態度去和她接觸?

剛才拋諸腦後的問題一次過重新浮現,我止住了腳步。

然而,她卻像感應到我的存在一樣,緩緩擰過頭來,用盡力氣擠出半點微笑,和我揮揮手。

時間為六點十分。

我開始了漫長的一個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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