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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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丘詩雨,我叫黃澄渢。

我名字裡的兩個字都是三點水,而她名字有個雨字。是不是很匹配?

但當我知道她未婚夫是叫海賦雲之後,我連從名字上共通點中尋求自我安慰的方法都失去。

我們初相識那時,都還是兩小無猜的小孩。

「叮噹叮噹!」

家裡的門鐘響起。

正在準備晚飯的媽媽趕緊前去應門,而我則好奇地躲在她的右腳後面偷看。

「太太你好呀,我地係今日新搬嚟嘅,小小見面禮,以後多多指教。」眼前的阿姨邊說邊遞出一個禮盒。

「乜咁客氣呀,唔使啦。」媽媽口裡說不,身體卻很誠實地把禮盒移進屋內。

「小雨,過嚟同人打聲招呼!」阿姨在叫的那位小雨,就是詩雨。

「阿姨,你好……」詩雨向我媽媽點了點頭,很有禮貌地打招呼。

我沒有理會他們,逕自回到大廳看電視,卻用眼角瞄向了這個年齡和我相若的小女孩。

她身高和我差不多,留著蘑菇狀的短髮,看向我的眼神有點閃縮。

也罷,反正我對她沒多大的興趣。

「哈哈,我個仔係咁,唔好見怪。」

其後媽媽再和阿姨寒暄數句,便繼續回到家中準備晚餐。

長大後回想這段往事,忽然有點感嘆,當時的香港還不是世態炎涼,鄰居間還是會打個招面。

和現在各家自掃門前雪的景況截然不同。

那個時候我沒有對新搬來的詩雨多加理會,畢竟青春期還未降臨,對異性一點興趣都沒有。

小時候的我只會覺得,除了媽媽外的女性都是怪物,都是來欺負我。

及後的日子,我才發覺,詩雨是來給我欺負的。

那一天的門鈴,敲響了命運的大鐘,帶來一個命中注定給我欺負的人。

水水,那是她給我起的花名。

不厭其煩地說多一遍,我的名字是黃澄渢。但當她在幼稚園三年級插班進來的時候,澄字和渢字都不會唸,就直接叫我做水水。

一直叫一直叫,就像中學的時候,班上一個叫心渝的女生把一個叫淅言的男生一直喚作淅淅一樣。我也有由她起的專屬花名。

一個專屬花名絕對能凸顯兩者之間的親密程度,因為這個花名,絕對不容許第三者介入,就算是我父母親,也不敢僭越詩雨對我的這種「佔有」。

「水水……水水……」她的聲音還是一直縈繞,揮之不去。

回想起來,以前我每次聽到她叫我,都會有一種莫名奇妙的窩心感,彷彿訴說著:即使世界毀滅也不重要,只要還有她。

然而,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的事情,不堪回首。

如果命運給我選擇是否從來,我會毫不猶豫地會按下「YES」鍵。

我不會再解開她胸圍的扭扣,不會像隻野獸般伏在她身上發洩性慾,不會用力地捏她每一吋肌膚以驅除內心的自卑感。

我以為令她的呼吸越變倉促,令她的抽泣聲越趨強烈,令她身體的抽搐越變頻密,我就能在她身上插下主權旗幟,向全宇宙宣告她是我的所有物。

但這和北韓宣稱自己國家是世界中心一樣,只是精神層面上的「打飛機」,他媽的沒譜。

看著逐漸染紅的床單,和躺在床上啜泣不斷的詩雨,我才醒覺,我們的關係,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到兩小無猜的那天。

 當一個你最親密的朋友,你最珍而重之的人,不再用她所起的專屬花名來叫你,那種淡淡然的失落感,將如影隨形地伴隨一生……

清晨降臨,破曉的晨光從窗簾間的隙縫竄進房間,我隠隠約約看見詩雨將要離開的身影。

「唔好走!」我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緒,伸手去捉住她的手。

卻抓了個空。

我震驚得連忙彈起身來,揉一揉雙眼。

看一下時鐘,已是十時,房間一個人都沒有,空蕩蕩的。

剛才叫她不要走的話,原來只是我做夢時的囈語。

只有在夢中的我,才敢對她坦白……

我拉開窗簾,任由猛烈的陽光打在我身上,希望能藉此驅散心中的陰霾。

可是太陽先生的努力完全徒勞無功。

「唉……」我不由自主地嘆出一口氣。

下個月詩雨的婚宴,我去唱阿牛好,還是婚禮的祝福好?

好像後者比較貼題……

我的人生早留在你那裡

我卻還要故作瀟灑地

我一邊唱著,一邊想像著當天的情境,卻沒留意到,滿腔淚水已蘊釀在眼眶之中,蓄勢待發……

「白痴……」我不禁自嘲一下,豆大的淚水嘩啦嘩啦地從雙眼落下,不受控制。

我屈膝在地上不停嚎哭,時而狂笑……

笑自己的懦弱,笑自己的無能……

當初曾經擁有的勇氣,已經被我拋到十萬九千里遠……

故事,應該從何說起呢?

我實在記得不太清楚,到底由何時開始和詩雨走近。

不得不承認的一點是,我對她的第一印象沒有太大的好感,只記得她拉扯著阿姨的褲腳,戰戰競競地向我們打招呼。

小時候的我壓根兒沒什麼保護弱小女孩的意識,你知道的嘛,男生都憧憬強大,正如看龍珠都喜歡悟空,沒人會可憐被人造人炸死的阿樂。

在第一次見面之後,我的記憶出現了斷層,實在怎樣也想不起來。

不經不覺之間,她就已經成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一切都來得那麼自然。

若真要回想最久遠又最深刻的記憶,應該就是二零零三年,香港沙士爆發,小學停課的那年。

我和她既是同學,又是鄰居,每天不是她來我家,就是我到她家玩耍。

各自拿著一部數碼暴龍機、一部gameboy、一隻手制,就是一整天的娛樂。

由魂斗羅到越南大戰,由越南大戰到陸行鳥,由陸行鳥到寵物小精靈……

現在回想起來,每個遊戲也許都是一條紅線,牽引著我和她。

只是,如今才想拚命拉,也許已經太遲。

還記得有一天,阿姨怎樣也不讓我進入屋內,她面帶愁容,憂心衷衷的樣子。

我苦苦追問之下,她才告訴我詩雨患病了。

在沙士期間患病真的不是說說笑而已,即使年幼的我也知道當中的嚴重性。

一種無助的感覺湧上心頭,然後擴散全身--我想見她。

這是無助感遊歷全身神經後得出的第一個想法--我想見她。

我不確定這是不是「喜歡」最初的那種形態,當下我只知道,我想見她,並和她說說話。

最後詩雨患的是普通感冒,而我最後亦沒有得到阿姨的准許在她患病期間探望她。

我只能隔著牆壁,倚賴我根本不相信的宗教信仰來作禱告。

其後沙士結束,我們升上小六,發生了另一件事。

「水水……你可唔可以借五蚊俾我……」詩雨在學校問我。

當時五塊錢對小六生來說,不是一個小數目。

「可以!唔使還喇!」我二話不說從口袋中拿出五塊給她。

「係呢,你借嚟做咩?阿姨應該有俾零用錢你架喎!」我問她。

「無呀……想……買媽咪麵食之嘛!」她支吾以對。

當時我不以為意……

翌日,詩雨再低著頭走來問我:

「水水……可唔可以借多五蚊俾我……我會還返俾你架!」

「嗱,拎去啦!反正我都無咩點使啲零用錢!」我再從口袋中拿出五塊給她。

她接到我的五塊錢後,整個人都豁然開朗起來。我沒再多問什麼,因為看到咧嘴而笑的她,我就滿足。

重申一次,那時我們,小六。

我和她已經一起相處了十數個寒暑,在我內心深處不其然地萌生出一種「想保護她」這種最初見面時沒有的想法。

第二次把五塊錢給了詩雨後的翌日,她整天上課時都魂不附體似的,時而露出慌張的神情,雙目無主地飄移,面色發青。

「你無嘢呀嘛?」在小息時我走過去問她。

「吓?無!無事呀……」她先是嚇了一跳,然後搔著後腦說。

白痴也看得出她不會沒事。

「有咩事?同我講,我幫你解決。」我用極其老成的口吻說,希望能給她信心。

「嗚……嗚……」她什麼都沒對我說,就大聲哭了起來。後來我才發現,她之所以這樣對我哭,是因為感到安心。

我,曾經是令她安心的對象。

其他同學們先是看向我們,然後都不以為然,因為她常常都哭。

但我能分辨出,只有我能分辨出,她哭聲中隱藏的玄妙。

是傷心,是委屈,是撒嬌,還是受壓,我都能從微妙的變化中分出來。

這次的,是委屈。極度的委屈。

我在她身邊的位置坐下,等待她哭完。

兩分鐘過後,哭聲漸減。

「咩事?你唔講,我幫唔到你架喎!」那時的我,極有成為社工的潛質。

「果架飛渣…妖哦秘痴佢……嗚……」她邊抽泣邊說。

但我壓根兒聽不明她說的火星文。

「你冷靜啲,慢慢講清楚!」

「嗰個肥仔……要我俾錢佢……」她再說一遍,這次好多了。

那個肥仔,不用追問都知道是鄰班的那個。

自古以來,在小學時期,欺負人和被斯負的都是肥仔,這是永恆不變的定律。

其實,錢能解決的問題,基本上不算問題,只是我骨子裡就不喜歡,用錢來解決。

「跟我嚟!」我說畢就拉著詩雨的手站起,走向鄰班「講數」!

只是後來我才知道,有些問題,除了錢之外,沒有解決的方法……

「死肥仔!出嚟!」

「咩料呀!」肥仔回應,並逕自走出班房接下我的挑戰書,看來對自己頗有信心。

他比我高出半個頭,有信心也是自然的事。

「你做咩要問佢攞錢?」我問。

「無錢,咪問佢攞囉!佢又肯俾喎!哈哈」

「佢以後一個仙都唔會再俾你!唔好再問佢拎!仲有,拎返之前個十蚊嚟!」我向他追討。

「我問佢拎錢關你咩事先?」

「關我咩事?關我咩事?」我一時語塞,答不出來。如果那個時候我懂得「你阿媽個波罩你」,便能一早穩操勝券。

可惜我不會。

「哈哈,有人想英雄救美喎!豬扒都好救嘅!」肥仔邊說邊大笑。

聽完他說這句後,不知怎的我忽然腦衝血,不顧一切地向肥仔揮出我的畢生絕學……

靈光波動拳!(那個時候朋友的阿哥買了一套幽遊白書的老翻碟並借了給我,我看得津津有味。)

但他好像有著絕對領域似的完全防禦一樣,不為所動。

沒法了,給他嘗嘗天殘香港腳的厲害!

還是穩如泰山。

媽的,那麼就讓你見識下我的真正實力!

席席BIRD極升龍拳天馬流星拳盧山升龍霸龜波氣功邪王炎殺煉獄焦波紋疾走電話禁極刀降龍十八掌!啪啪啪啪!

我一招一式地打在他身上,他卻嗤之以鼻!然後使出一式簡單的肉彈戰車,不是丁次的那招,而是小朋友齊打交裡,MARK的那招,我就整個人被彈飛在地下……

看來我還是修行不足……今天算你狠……

正當我打算實行戰略性撤退的時候,卻看見在旁的詩雨用水汪汪的眼晴看著我……我就知道,前面是敵軍,後面是懸崖,退無可退……

只有拚了。

我一個蜈蚣彈翻身,然後跳在肥仔的身上,雙腳翹實他的腰,再扯著他的頭髮,把自己的頭一下一下的撞在他的頭上!

砰!砰!砰!砰!砰!

沉實的撞擊聲音一下下傳來耳邊,我都不記得自己到底撞了多少下,只記得,我是聽到他的哭聲才停下來……

我從他身上跳下來,不停地喘息,然後拋下一句:

「佢,唔係豬扒!絕對唔係!」

再揚長而去。

還記得,事後詩雨用充滿感激和崇拜的眼神看著我,我就知道,這一杖贏得漂亮。

「你要堅強,唔可以再俾人蝦!」我對她說。

「嘻,有你咪得囉!」她把頭向我的肩膊靠了一下。

詩雨就是這樣,那麼柔弱,那麼喜歡倚靠人,那麼心腸軟……一直一直都是這樣。

現在想來,那次竟可能是我們最接近是情侶的一次。

她一直都很柔弱,持續了二十多年,一直都沒有變……

變的人,是我……

在她最需要倚靠我的時候,我卻……

時過境遷,已經回不到當天。

亦已經找不回當天那個充滿勇氣的自己……

那一天我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去向鄰班的肥仔「挑機」,我也快要忘掉。

我身高153公分,45公斤,他162公分,約60公斤。完全是不同級別的選手。

硬是要說的話,就像是龍珠中的阿樂去單挑菲利一樣。

先不說阿樂的勝算有多高,單是那鼓勇氣已經是匪夷所思。要知道,阿樂可是見到人造人都嚇到快瀨屎的跑龍套角色。

那麼為什麼我會二話不說地找肥仔算帳?

不太清楚了……

只是依稀記得,我不想詩雨受到傷害。

只是依稀記得,我不想她哭,不想她難過,不想她受委屈。

這樣的理由已經足夠充份,足夠我不顧一切為她粉身碎骨。

然後呢?

為什麼後來的後來,讓她受傷害、讓她難過、讓她委屈的,是我?

「水水,你流血呀!」回到班房後,詩雨對我說。

我看一看自己手臂,原來剛才和肥仔大戰期間受傷了。

「小事嚟啫!」我說,不想她擔憂。

「你痛唔痛呀!對唔住呀……都係因為我……你先……」淚水又再度在她眼眶中浮現,一幅想哭的樣子。

不要哭呀,去找肥仔算帳就是為了令你不要哭,算完帳後你又要哭,那我剛剛打的那場交有個鳥意義呀?

「唔好喊啦,乜你咁鍾意喊架!」我說。

「嗚……嗚……」她又再嘩啦嘩啦地哭了。

不過這次她的哭聲,是感激。

「你唔好喊啦!幫我痴塊膠布啦!咁我就無事架喇!」我哄她,希望她能止住哭聲。

果然,她的哭聲變細了,然後隨即在書包中拿出一張附有XO仔圖案的創可貼。

「痛痛……痛痛……飛走晒!」她邊啜泣邊在我傷口上唸著咒語,然後往我的傷口貼上創可貼。

一塊我珍而重之的創可貼……

「咁你唔好再喊喇!」我對她說。

「嗯……」她回答。

詩雨從小開始就很愛哭,而我一直都不喜歡她哭,不喜歡她總是將自己軟弱的一面向眾人展示……

十多年後我才知道,令她哭得最多最厲害的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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