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當睜開雙眼時,她又已經離去。
再一次,在我身邊不留聲色地悄悄消失……
「謝謝你陪著我,請不要找我,我會再找你的。」這次她留下寫著這句話的紙條。
我以為昨晚是個好開始,能夠慢慢拉近和她的距離……
然而一覺睡醒,還是回歸原點……
你為什麼還要離開?為什麼要我不要找你?
雖然她有說會再找我,但我卻為著不知要長達多久的等待而感到焦慮……
看著詩雨留下的字,莫名奇妙地感受到錐心之痛。
謝謝我陪你著嗎……
記得中學有一次,中文堂。
中文老師是個嚴格且古板的人,那天課堂的內容是作文。
中學會考的中文科作文總有一道題目的發揮空間很大,例如零七年就有一題「檸檬茶」。
老師給出類似的一道題,然後講解不同方向的切入點應該怎樣去寫,講解後我們便開始動筆。
那時候的中文堂是三堂連上,不過光講解就花了一堂半。
以公開試的標準來說,剩下的時間不足以用來完成一篇作文,在課堂完結時,老師為免打擾疾筆書寫的我們而在黑板上寫下「放學前交,遲交留堂。」八隻大字,然後便離開。
那個熱愛寫作的詩雨竟然一直寫一直寫。直到小息完畢,下一個老師來上堂,詢問過我們是否得悉後再把黑板擦掉時她都依然還在寫。
當然我當時並不知道她錯過了中文老師的訊息。
結果詩雨翌日上堂的時候才把作文呈交,當然躲不過留堂的命運。
詩雨是個認真的人,她覺得只有壞學生才會留堂,竟然在中文堂過後伏在檯上哭了起來。
那次她的哭聲是委屈之中帶點慚愧,我想她是極不願意因為自己最喜歡的中文科而導致要留堂吧……
不用我說你也知道,那次一個半小時的留堂我當然是陪著她。
做法很簡單,只要隨便找個小氣的老師串她兩句便能輕鬆獲得當天的留堂機會。
因為留堂班是自選座位,我才終於在中學生涯第一次亦是唯一一次和詩雨坐在相鄰的位置上。
「白痴……」她低著頭微微輕聲說。
「唔覺喎!」我答。
「白痴……」她再說,這次笑了出來。
「唔覺喎!」
「白痴白痴白痴!」這次她把腳伸過來不停踩著我的腳。
「係係~」
明明是放學後令人討厭的留堂,但卻因為她而變得珍貴。
留堂結束後的回家路上,她一直扯著我的校服衣角、搖晃著手,白痴白痴地說著。
白痴、傻瓜、智障、低能……這些罵人的說話由詩雨口中說出來,都一一變成了最甜蜜的鳥語。
明明她一直都用這些說話來代替道謝……
明明從小到大,我都一直陪著她……
然而現在,為什麼要說「謝謝」了?
這一句道謝,更顯我和她之間的距離……
一直以來,我幫她,她幫我,就像是理所當然的事……
每次事後,她都不會特別說出道謝的話,反而是笑笑口地帶我到麥記,請我吃杯雪糕。
彷彿我們之間有種共識一樣,知道對方一定會奮不顧身地幫自己解決難題,所以就不會逐次道謝那麼繁複……
這一次,「謝謝」兩隻字寫在紙上,是顯得那麼冷冰冰、那麼生外,那麼陌生……
我終究還是忍耐不住,向她發了個訊息。
「只要你回過頭來,會發現我一直在守候……如果世界要把你壓垮,我懇求你讓它先把我壓垮……你不要獨自承受,可以嗎?」
兩個藍剔,沒有回應。
我始終,捉不住她的心。
那晚之後,詩雨找我的次數密了一點。
每次都是老地方,每次都是喝醉酒。
數次過後,我在家中買了張梳妝檯,買多個衣櫃,我想讓這裡同時成為詩雨的家。
我想給她家的感覺。
很可惜,每一次每一天,當天亮的時候,她都會消失不見。
我是不明白到底為什麼每次她都比我早起……
後來才知道,她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才不需要安眠藥。
這些都是後話。
目前而言,我和她的關係,真真正正變成了青梅竹馬兼炮友。
我喜歡她,我愛她,所以當然樂於和她發生關係。
不過,如果可以選擇,我寧可和她促膝長談,分擔她的痛苦,而不是讓她的痛苦在和我的纏綿當中得到短暫紓緩。
十數次過後,我只感到自己和她的距離越來越遠。
她用行動告訴著我,她只需要我的人,而不需要我的心。
每次天亮都留下「謝謝你陪著我,請不要找我,我會再找你。」這樣的紙條,我幾乎以為她跑去印了一百張每次帶來用。
但我又有什麼可以做呢?留住她的人,已經是我歇盡所能來做到的事。
我以為終有一天她會放下心中那道橋。
又一次我以為。
狀況仍然持續著,然後某一天她告訴我,她交新男朋友了。
那個人是公司裡的高層,年收入以過百萬起跳,還未把投資,物業等資產計算在內……
而我呢?沒有物業,銀行存款數十萬,每個月要付租金、供車、供人壽、供養閒賦在家的父母。
老媽自結婚以來便是主婦,而老爹是幹買賣生意。這簡單的家庭背景早前已經提及過,不過自從我搬出來住並穩定下來之後,我便隨便說說地勸老爹多點時間留在港陪老媽,怎料他真的不再工作,而是花著畢生的積蓄和老媽到處旅行歎世界。
雖然就算這樣,家庭壓力都不算大,但每個月扣除基本開支後,我基本沒什麼錢剩。有時遇著大客情況則好一點點,所以才儲了點錢。
不過,和詩雨的新男朋友相比,簡直小巫見大巫。
你永遠不會明白為什麼香港有人這麼有錢。可能這就是資本主義制度下的畸型發展吧。
聽到她告訴我認識了新男朋友時,我靈魂簡直出了個竅,希望就這樣魂遊太虛再不回來面對現實。
「點解?」即使知道是個愚蠢的問題,還是忍不著發問。
就像親手向她遞上一把刀讓她插下來一樣。
「啱key啱feel咪試下一齊囉!我唔細架喇!」她說。
「咁……你當我係咩?」即使知道是個愚蠢的問題,還是忍不著問多次。
就像親手向她遞上一把槍讓她爆我頭一樣。
「由細玩到大囉!」
她用極其輕鬆的口吻說出這句我曾經深深傷害她的說話。
「嗯……」
祝你幸福……這麼假的狗屁說話我當然說不出口。
我抱著他們會分手的堅定信念,繼續做一個好炮友。
然後終於,來到二零一九年。
在詩雨認識新男朋友之後,我們仍然保持聯絡。
不過我再沒有看見她喝醉酒了。
我們不再相約於那間酒吧,見面的時候她會直接買壽司或披薩或炸雞上來我家一起晚飯。
她堅守著不為我下廚亦不讓我下廚這條界線。
這種巧妙地劃清界線的方法卻使我更加心痛。
就像你小學時喜歡的鄰座女生跟你說:「過界呀!」一樣。
在家一起進餐的時候,我們會看電影、聽音樂、玩電視遊戲機、玩層層疊、玩撲克牌……
和小時候的暑假沒什麼大不同。
我們的關係沒有變,只是在「青梅竹馬」的這個基礎上,鎖上了一道門,沒有曖昧進來,沒有愛意出去。
詩雨並不是每次來的時候都會過夜,有時吃完飯便會離開。如果當天選看的是西方浪漫電影,或是在玩大人層層疊的話,那麼我們便會完成一系列活動過程。
我始終對她已經有男朋友這事沒任何實感。
眼前的她觸感仍是那麼柔軟溫暖,明明在另一個時間和空間,有另一個人享受著同樣的她,我卻避而不想。
只要沒看到她和他一起相處的畫面,我就擁有逃避現實的想像力。
也許在看這個故事的人會罵我是個廢柴,看著她投進別人懷抱都不阻止。
對,在愛情上,說我是廢柴也太抬舉我。
但你根本完全不能想像詩雨消失於我世界的那段日子是多麼難捱……我不能承受多一次,只能每天祈求他們分手,等詩雨回心轉意……
那個時候要不是巧妍出現,我可能已經一早尋死。
她使我獲救,我卻使她傷透……
對,我就是廢柴都不如的……的……的……廢廢柴……
但至少,我愛詩雨的心絕對比誰都壯烈……
對,我是人渣,愛著詩雨卻不捨得推開巧妍……
所以才獲得現在這般懲罰。
我最愛的人和別的男人一起,我只能傷春悲秋,等春來秋去等來等去。
直到那一天,我終於等到。
等到她和我說要結婚。
最殘忍的是,在向我宣布婚訊前,她還帶我和她的男朋友吃了一頓飯。
那個他不比我高、不比我帥、不比我幽默……
當除了錢之外的條件我都比他優勝時,詩雨還是選擇了他。
我還去憑什麼讓她喜歡我?